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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楊玉京假恤孤怜寡

《集唐》

江上云亭景色鮮,李郢

浣花春水膩魚錢。羊王謂

旦看欲盡花經眼,杜甫

愁破方知酒有權。鄭谷

官滿例尋垂釣侶,李鵬

家貧休种汾陽田。李滄

憑君莫問封候事,曹松

安樂窩中興澹然。陸景龍

万歷辛卯科,其年鄉試。有金陸王謂,積金巨万,妻房商氏,容貌溫柔,生得一子,還是幼年。內房止用一個使女,外廂止用一人管家,兩個小使而已。一家儿止得六七個人,恐人多使費太重,粗衣淡飯,儉嗇非常。其廳堂高敞,房舍深廣。后有花園极精,書室每科租与鄉試舉子,常收厚利。但積蓄累世,再不生放。惟收絲囤米,至于絲价貴高,發出賣了。米价騰涌,賣去又收。真是守錢虜耳。不期春初,王謂一病而亡,丟下巨万資財,可惜不曾受享。這寡婦止得三十一歲,靠著家貨度日。

其年四月中旬,忽有兩個仆從,衣服羅 ,去看住房,候科舉的。管家引他進內,看見書房精洁,便道:“此處中我家公子的意,要多少房金?”管家問:“尊處要几間?”兩人道:“一起通租我公子讀書,免得人攪。房金不妨多些。”管家說:“每科多几位,各自取租,共有二十余兩。今通去也只要廿金。”兩人道:“我公子大量人也,就是二十兩。閑人一個不許進來。”隨即取出銀子,盡行繳付。這兩人出門,引了公子進內。衣服十分華麗,又帶四仆并一小廝,五六擔行李,皆精美物件。一到,即以土儀送之。皆值錢美品,王寡婦十分歡喜,命仆置酒相待。公子獨席,管家二桌。大家吃至二鼓,歡喜而散。

次早,公子著小使進謝寡婦道:“我公子致意娘子,深謝之极。欲待今日回答,奈無好酒,容到家下取美酒來,才請娘子哩。”寡婦道:“簡慢公子,我這邊水酒不中你公子意,多得罪了。”那小使道:“我公子怜你孤寡,著實要看取你哩。”自此,公子只是看書,又著令止存一個小使,一個家人在此服待,余者回家再來。那些家人去的去了,止留得主仆三人在此居住。

過了二十余日,乃是端陽佳節,玉寡婦齊齊整整的擺了一桌酒,送与公子。又令管家請他仆從。那公子見了,自己走到外廂。王寡婦看見,忙忙立起。公子上前施禮道:“打攪娘子,已自不安,又蒙娘子如此錯愛,使小生感激無地,報情有日。”王寡婦笑吟吟儿答禮道:“家寒不知大家体統,多有得罪處。望公子海函。”兩下眉眼留情。公子辭了進內,過了午,公子和家人小使三個儿出來、又与寡婦說:“我們往書鋪耍耍回來,園門開的,望娘子著人不住的看管儿。”一竟出門去了。王寡婦見無人在內,他便一步步儿走將進去。見書房內擺得十分精致,那香爐花瓶、瑤琴、古劍,無所不有。抬頭一看見,四壁都是楷書。仔細一看,上寫著:

書畫金湯善趣

賞鑒家。精舍。淨几。明窗。名僧。風日清美。水山間。幽亭。名香。修

竹。考証。天下無事。主人不矜庄。睡起。与奇石翱相傍。病余。茶筍桔

菊時。瓶花漫展緩收。拂晒。雪。女校書收貯,米面果餅作清供。風月韻

人在坐。

惡魔

黃梅天。指甲痕。胡亂題。屋漏水。收藏印多。油污手。惡裝繕。研池污

。市井談。裁剪折蹙。燈下。酒后。鼠嚙。臨摹污損。市井攪。噴嚏。輕

借。奪妻。視傍客催逼。蠢魚。硬索。巧賺。酒跡。童仆林立。代枕。問

价。無揀料拴次。

落劫

入村漢手。水火厄。質錢。資錢獻豪門,一剪作練裙襪材,不肖子,不讀

書人強題評。殉情。

宜稱十二事

淨几名香展對。韻士宴會賞鑒,名飲揭置座右。野老晴雨較量。同心登眺

提攜。空谷時當足音。良辰美景稱說。可見錦囊怀袖。佳人知趣把玩。馴

仆拂晒收藏。裝制妙手整齊。趣人珍獲送還。

屈辱十八事

俗子妄肆丹黃,違者一覽便擲,儉夫怀為已有。拘儒涂抹更改。游閑手卷

作筒。學究破句點讀,材沙強為敷陳。惡客豪奴強俏。憨人狼藉作賤。市

井聚談扰混。仕途包封書帕,巷內路傍粘帖。窗下障風代枕。酒肆茶坊膾

炙,措大裱褙里書。內人挾冊裁剪,酒肆書頭上賬。佣書胡寫亂抄,聚畫

藏書,良匪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淨几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

以瓜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得

吾書者,并奉贈此。

閑人忙事

戒殺放生,臨池,看鳥度技,夜春聲, 轤聲,焚香煮說,踞石,看魚躍

藻,煎茶聲。刀尺聲,仇方校石。看蟻移穴。展畫,效乃聲,擊磐聲,拂

拭几筵。呼魚。看蝶戲叢。木魚聲。搗練聲。澆花种竹。步月。看蛛布网

。夜虫聲。采菱剝茨,向火,看雞引子。黃鶴聲。遠笛聲。抄藝花書。焙

茶。看劍引杯。風吹壁琴聲。簡書燒燭。偎芋。看日移磚。子規弄晴聲。

爆竹。杖緯孤往。看云歸納。遠村雞大聲,擊筑長吟。洗竹,看度風帆。

自摘畦蔬。風送采蓮聲。洗藥。看水下溪。种蘭。雨滴空階聲。自收;日

書、看鳥打食。隔水鼓吹聲。奇文自賞。鋤園,烏聲,看烏反哺。月下歌

聲,忻中僅袒,隱几,看鵲爭巢,鴿帶鈴聲。鶴聲。習鞋從事,捫虱,看

鳥學飛。月下蕭聲。竹聲。盛席得辭。澡身。看人割蜜。雪洒窗聲。松

聲。喧濁得免。按摩。看虫變化。夜讀書聲,蛇聲。參悟因緣。吟成。看

婦挑錦。水落澗聲,棋聲。

得人惜二十六事

談對明敏。不習賤劣事,佳山佳水能考對。閑事不傳。避他人諱忌,幽花

奇石能吟玩。密事机藏,不忘自逞能。彈絲品行。能工解。臨事學悟,初

學行孩儿。書畫能收藏賞鑒。立性有守。善歌舞小妓;處世能輕語商量。

知机達變。窮不干外事。馴仆能領略風月,高論快心,不始洁終污。女校

書品題詩卷,孩儿學語,新婦睦姑狸。富貴儿女不驕矜,和而不流,處事

有分別,詼諧中節解人頤。

敗人意九十事

大暑赴宴。請貴客不來遇佳味。婢仆不和,樹陰遮景。大暑逢惡客:被醉

人纏住不放。游山遇雨。對粗人久坐。把酒犯令不受罰,花時臥病,村漢

著新衣。惡客不請自來席,花時無酒。明月夜早睡,終夜歡飲酒樽空。筑

牆遮山。醉后聞醉語。暑月背風排筵席;犯人忌諱。出門逢債主。三頭兩

面趨奉人,鈍刀切物。向唱婦吟詩。方謁上官忽背痒。流汗施禮,參官被

虱噬。賞花聞鄰家哭聲。美妾妒妻。不解飲弟子。觀棋被禁不許教。惡俗

同僚。酒盡伶人來,患腹泄尋廁不著,村漢呼雞。与村伶合曲。新女婿初

來輒病。仇人對坐。病起人忌口,不飲酒人伴醉漢,舟中雨阻。老翁進妓

館。被忌不來強入門,村伶打諢,冬月飲冷酒。急如 說葛藤話。大雨送

殯。行著穿鞋。吏臂遇廉明官長。夸妓有情。暑月對生客,強學時樣裝束

。玩月云遮。赴尊官筵席。小儿初入學塾,醫人有病,村奴長長調。妒妻

頭白相守。入試酷暑。為妻罵愛寵。酒筵品物歸家登記。醉后相罵。暑月

赴成服。饋送衝衝往來;中饋不理。屢起身辭酒。筵上醉念普庵咒。酒尊

磕破。個男女混席。年少人嘆老嗟貧。主客不韻,肴品無次席。筵上學僧

道朝請,狠打噴嚏,穢手拭酒。材漢紫衣華陽中。村婿峨冠,撩羹污客衣

。村漢歌頭曲尾同。捉人別字,村庸道字眼。客未散托故先歸。妄議建置

。市井著紅鞋,仆被人誘去夜宿。奴仆厭主責望。不答席。赴席遲酒器窯

。謀陪勢要。陪堂代主。穩婆來已生產。

殺風景四十八事

花間喝道。對大僚食咽,婦女出街上罵,斫卻垂陽。孝子說歌曲,有美味

中藏臭腐。果園种菜。罵他人奴婢,好妾驅使粗重事,苔上鋪席。筵上亂

叫喚奴家。筵上說俗事,看花下淚。仆妾攙言語。花架下養雞鴨。背山起

樓。處子犯物議,作客撞番台桌。游春重載,口吃人相罵。新女婿混身新

。花下晒褲。重鐫石銅器。落弟舉子罵主師。衣裹墜馬。行奸被窘辱。惡

扎人愛使箋紙。尼姑怀胎。賞花處賭棋,問人及第何年叨幸。玉器失手,

盛衣冠人廁,坐上遺大小二便。對客泄气。代勢豪飲酒,賞花逢債主索道

。驢吃其丹。作清態舉止,玩月閉戶張燈。鸛吃金魚、醉吟道學詩。賞花

處歡算貨殖。瀝酒作咒。醉客墜泥中。居鄉擺執事看馬。歌妓被決,長官

撒酒風。花棚說俗事強辦。這王寡婦看罷道:“這個人粘貼這些韻語清談,果然是個趣品。”又走在他的坐几上一看,見有花箋,上寫著《陽日有感》: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裊娜影遲遲。

孤多寂寞情無限,一种幽香付与誰。商氏看罷,吃了一惊,“他寫著端陽有感,是今日之事,詩句分明說我寡居寂寞之意了。原來一見留情,教我怎生發付。”正想間,只那公子飄飄然走進房來道:“娘于可見我兩個小使回了么?”商氏道:“不曾見。”公子道:“這般措大。”商氏道:“為何?”公子說:“我因戲耍人多,捱擠不過,著他各自走罷,我倒回了,不知他兩個還在那里耍了。”商氏道:“今日這一日容他們還耍也罷。”公子忙向桌上尋那詩儿,已不見了。便向商氏笑道:“有几個字儿在此,娘子可見么?”商氏道:“這字我已見了。我那在這邊思,這樣吟詠。該你讀書人做的!明日拿往學院出首。”那公子見他撩撥,想已春心飄蕩,故意往袖里搜看。商氏笑將起來。公子乘勢一把摟將過來親嘴。商氏假意推卻,已被他脫下小衣,放倒床上,云雨起來。有詩為証:

水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蟹夜光珠。

玉顏俱是書中有,國色應知世上無。

翡翠裳深春窈窕,芙蓉褥穩椅模糊。

若能吟起王摩詰,寫作和鳴鸞鳳圖。商氏也因賞節吃了几杯酒,性已亂了。又見公子風流。心也有了。又進來見此詩,春心蕩了,說是個青年曠,那里按捺得住,公子略略偎香,商氏洋洋倚玉。容容易易把一個寡婦做了失節婦人。這也是美緣偶湊,還恐是歡喜冤家。

商氏事已做下,也說不得了。忙問公子道:“前時問你管家姓名居址,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是個沒來由著哩。含糊答應不曾問得真實,今蒙錯愛,可說姓名家鄉,后來好寄書信。”公子道:“我姓楊,名玉京。父親楊尚書,母封一品夫人,楊州人氏。”商氏道:“失敬了,原來尚書之子。念奴野草得伴芝蘭,是為僥幸多矣。”言罷出了園門。兩個大小管家回了,玉京取了五兩銀子,著小使送与商氏:“你道公子說,你寡婦之人,怎生今日要你破費。特送些須薄儀,与娘子小官買果子儿吃。”商氏一面笑,“怎么好收這厚禮。”小使道:“這是公子恤孤怜寡送來的,我公子生性不要拗他,不收倒要怪的。”商氏千恩万謝,假托手收了。送了小使二百銅錢,自此商氏見玉京獨在書房,便進去与他如此,一日,玉京道:“与你日間做些勾當,恐小使一時撞見,不好意思。今晚到你房里相陪可好?”商氏道:“我房里止得小小孩儿伴睡,又不知甚么事儿。今晚留門等你便了。”以后無日不同床而睡,他兩個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且是相親相愛,眷戀綢寥。

到了五月盡邊,只見去的四個家人,又添几個,擔些酒菜之類,走進門來。見了玉京道:“酒到了。”忙叫廚下整四桌酒起來,傍晚整治端正了,公子擺下一桌在書房內自陪商氏,余外三桌擺在外廂,著家人等接王管家、兩個小使、一個使女,盡情而吃。玉京陪商氏,傍邊坐著小小儿子,把上好露酒,只顧自己斟著勸他。吃至四更,外廂王家大小俱被酒醉,困得東倒西歪。那些楊家的人,在外廂忙個不住,玉京把商氏灌了兩杯,把自己鋪陳卷起,把他睡在床上,將小儿也睡在腳后。自己除下巾儿,脫下麗服,忙將書房玩器,收拾停當,去看外廂內房,收得干淨,俱扛去了。這些強盜將所有鋪陳玩器,一齊盡挑了去。又往商氏頭上取了金簪玉洱。一件布衣也不留,一竟往水西關去了,并無人知。

王家吃了蒙汗藥酒,直至次日未牌方起。管家一看,見門是重重開的,疑是楊家仆從出入,往里邊來一看,內房里箱籠一個也沒有了。吃了一惊,口內叫道:“不好了。”商氏惊將醒來,一直往外竟走,問道:“為何?”管家道:“你看。”商氏到自己房里一看,惊得目定口呆,還認是外邊來的小賊,“不要把公子物件偷去怎了。”又往書房一看,連人一個也不見了,方知公子明是強盜,行計善取他的家私。一家大小懊悔之极。商氏頭發松了,去摸簪子也不見了,耳上金環已被除去。罵道:“好狠心強盜。”心下又想:“白白被他弄了几時,心中好恨。那里去緝得他出。”那些鄰舍家背地里笑著:“王謂在生,苦掙苦守,白白的替強盜看了一世錢財,輕輕的被他做几擔挑去了。”后有人笑著他道:

讀書為盜未曾經,巧騙孤孀計又精。

王謂空為守錢虜,陪了夫人又陪兵。

又曰:

斯文強盜好机謀,扮做官家貴客流。

假意怜孤還恤寡,腰纏十万上揚州。

又曰:

果然奇計十分新,誰道豪家是綠林。

貪得一杯蒙汗酒,家私巨万化為塵。向后來,那班強盜又在外省行術,被捕人捉獲,有了失子,狠做對頭,問成死罪,半斃于獄,半赴极刑。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總評:

綺羅仆從,錦繡王孫,四壁清供,午時情句,誰不信為風流貴客乎。而孤妻雅子,能御防之!好深愛厚,知已傾筋,內外相交,酬勸東西,已入毅中。醒來追悔徒然,暗地凄然,嗟何及乎。

第二十一回 朱公子貪淫中毒計

《滿江紅》

膠扰勞生,待足后何時是足。据見定隨家丰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

休進步,須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頭。徒碌碌,是誰不愛黃

金屋,誰不羡千鍾粟,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費心神空計較,儿孫

自有儿孫福。又不須設藥訪蓬萊,但寡欲。這寡欲二字,有許多受用,非但卻病延年,且免奸淫之禍,如今且說個好色傷身的故事。這個乃嘉靖三十一年生,此人二十八歲矣,名喚朱道明。父親乃當朝极品,母親一品夫人,生在浙江杭州府永嘉縣人氏。娶了兵部王尚書之女,自是金谷嬌姿,蘭閨艷質,十分標致的了。夫妻二人十分恩愛。只是這朱公子自小曾讀嫖經,那嫖經上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把這個偷字看得十分有趣。他把家中妾婢,俱已用過。這妓不必言之,把這偷之一字,便心心念念的做著,也被他偷了許多。他是一個貴公子,那偷婦人,自然比別人不同,容易上手。他倚仗容易,把這椿事看得不打要緊了,到處著腳,都畏他威勢,不敢不從。各處奸淫無度,庄家村戶的婦女,略有几分顏色,無不到手。就是鄰近人家租他家屋住,也定然不肯饒他。有几句公子生性歌曰:

翩翩公子游,駿馬控高頭。

前呼聯后擁,赫赫如王侯。

驕奢公子性,言出如軍令。

稍稍不遂心,唯唯求饒命。

欣欣公子心,父母愛如金。

生長榮華地,安知人世貧。

公子愛女色,巍巍勢相逼。

強奸烈性人,那管蕭何律。按下朱公子。

且說永嘉縣一個良人家,姓伍,名星,年紀三十歲了,娶了一妻室,年紀二十余歲。其母夢蓮而娠,取名蓮姑,果然有羞花閉月之容,落雁沉魚之貌。夫妻兩口做些小生意度日。伍星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伍云,已廿五歲了。未有妻室。生得一身气力,膽大心粗,就充在溫州為民兵。他獨自一人在營伍中庄下,常常過一月或兩月來見兄嫂一次。不期一日,那伍星去營中望伍云,一時未回,日色將午,蓮姑在家無水炊飯,乃自提小桶向井邊汲水。那水井离他家門首四五家門面,正汲了提回,劈面撞著朱公子,蓮姑急急提了,往家中閉門進去。公子一見道:“好一個標致婦人,原來住我家房屋的,怎生一向并不知道。”

芙蓉嬌面翠眉顰,秋水含波低溜人。

云鬢輕籠時樣挽。金蓮細映井邊痕。朱公子急急還家,叫家人來問:“井邊過去几間,那房子里住的人家,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是那一個家人管租?”向來是朱吉管的,忙喚朱吉到來道:“你管的怎一向有這樣一美婦人,為何不通報我?”朱吉道:“這人家姓伍,是上年移來的。因他兄弟是個粗人,在營中當兵,動不動殺人放火的,恐公子為著此事招他妻子,所以不敢說知,”朱公子道:“我巍巍勢焰,赫赫威名,我不尋他罷了,他怎敢來尋我。你不知道,我有一詩讀与你听:

幸今喜在繁華地,全出永嘉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景情怀樂所天。

金銀過北斗,此世不求蛉。

万歲虛生耳,縱有錢財亦虛死。

世問万事非所圖,惟慕妖嬈而已矣。

君不見古卓文君,芳名至今千載傳。

古人今人同一夢,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來,人生少年且開怀。

黃金買笑何須交,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身本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東鄰有貌傾長城,實在深閨十八齡。

意性芳心真敏慧,玉顏花貌最娉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上追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玉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云閨霧間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時。

艷似嫦娥住廣寒,世人有眼無能顧。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自覺免迫遲。

應是前生曾种福,今生富貴是前緣。朱吉說:“我想大相公真是前生注定的,若福薄,那里消受得起。”公子道:“伍家妻子須為我謀之,這樣標致婦人,怎肯放下罷了。”朱吉道:“伍云雖然粗莽,他的哥哥伍星為人极是本分,想他的些須生意,夫妻二人那里度得!日來不如先待小人去誘他到衙里來,与他說出情由,如妥當,大相公借他三五兩本錢,饒他房租;若不肯,赶他出屋,再尋他事故,把利害言之,他自妥當也。”公子說:“銀子小事,只要事成,應承到手,重重賞你。”說了,朱吉欣然竟往伍家。

恰好伍星已歸,朱吉挽了伍星的手,一頭說一頭走,看看踏到朱衙門首,竟到朱吉房里坐下。朱吉方才說出道:“我家公子為人,极是個風流慷慨的漢子,只是忒風流了些。見了人家一個標致婦人,就是蒼蠅見血的一般,死也不放,定要到手才住。一相好了,十兩半斤也肯周濟,若還逆了他的意,便弄得那個人家人亡家破,還不饒他,直待那婦人到手方住,可笑那班婦人,好好的依頭順腦,趁他些銀子不要,定要討他惡性發。弄得死里逃生,端然定要遂他心事才饒。”伍星道:“也是個財勢通天。所以干得這般買賣。若是我們這般人,做夢也還輪不著哩。”朱吉道:“今日我有一椿事,我有些疑心,我故特來問你。今日我公子午前在你門外井邊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婦人汲水,不想被他見了,他又螞蝗見血的一般叮注,查訪眾兄弟們。說是伍家。我想井邊只有你姓伍,你停會歸家問你令正,今日曾出門汲水么?若不是他還好,若是你的時節,又是一椿疑難事了。”伍星呆了一會道:“哥,十分是了。我早晨不曾汲得水,便去望兄弟才來,他午上做飯,見沒有水,只得自去汲了。如今怎么求得一個計較,方可免得這事?”朱吉道:“若果是怎生免得?”伍星道:“哥,做你不著,我連晚移在兄弟處罷。”朱吉道:“不好,不好,連我也活不成。連你兄弟也吃不成糧了。”伍星說:“不信怎生利害。”朱吉道:“我方才說的,倘若不依從他,便生毒害你。若要移去与兄弟住了,他便把我一狀告在府里,說我与你妻子通奸,將他金銀若干盜在你家藏。恐一時知覺事發,暗地移住兄弟某人家窩囤。那時我被他分付的,上些小小刑法,自然招去,你卻如何?”伍星見說,目定口呆道:“這事怎了?”朱吉道:“依了他便公安婆樂,得他些銀子做本錢。況妻子還是你的,神不知鬼不聞,只我四人知道,有何難事。”伍星說:“恐我蓮姑心下未肯。”朱吉笑道:“人家婦女瞞了丈夫,千方百計去偷人,一個丈夫明明要他如此,那里有個不肯的。他口內裝腔不允,心中樂不可言。你今回去,把我這番說話,細細与嫂嫂說知,我黃昏時從你后門來接他。明日早早送他回來。少也有几兩銀子哩”。伍星說:“想來實難,這忘八要被人罵了。”朱吉道:“他人怎生知道,難道我來罵你。這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种的。自古三世修來同一宿,又曰千里姻緣使線牽。我和你是強不得的,若是得他喜歡之時,后來享用不盡。”

伍星起身作別,回到家中,見了妻子問曰:“你今日午上可往井邊汲水么?”蓮姑道:“因做飯汲水,我去汲的,正汲完了,提水歸家,不想正撞著朱公子。他便立定了腳,直看我,閉上門方去。有這般樣一個書呆,你道真可笑么?”伍星嘆了一口气,不說。蓮姑見丈夫不樂,便問為何著惱,伍星把朱吉利害之言,前前后后一一說了。蓮姑道:“這般事如何做得。自古道,欲人不知,除非莫為。一被人知,怎樣做人?”伍星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今晚從他,性命可保。待我悄悄去到杭州海宁,租下一間住房,家伙什物,早先移去,安頓定妥了,与兄弟說知,一溜風去了,方可免禍。若不如此,恐蕭牆禍起矣。”蓮姑道:“羞人答答,怎生干著這般事來。”伍星道:“不然,自己渾家肯送与別人睡的!只是保守你我性命之計,只索從此罷了。”

夫妻二人正商議間,天色看看晚將下來,只見朱吉推門進來,笑吟吟道:“恭喜,公子說道,你是忠厚人,著我送十兩白銀,紅綠紗二匹,与嫂做衣服穿。”伍星道:“精精晦气,汲出一桶水儿,做出這般大事。”一邊說話,把這銀紗收了進去,連忙將錢買些酒肴請朱吉吃著。說說道道,不覺黃昏。朱吉催了蓮姑,往后門從私路而去。進了朱衙后門,領他到公子外書房坐下。只見書房里面,果見朱公子來,笑嘻嘻上前作揖。蓮姑還禮,朱吉棒出酒盒,放在燈前,朱吉出門去了。公子拴上房門,便斟了酒一杯,送与蓮姑,自己吃了一杯坐下,叫伍娘子請,蓮姑只是假意不吃,公子再三勸他,略哈一口儿放下。公子自吃了几杯,走到身邊勸他,只是不吃。被公子抱至床沿,扯下小衣,推倒床上,云雨起來。

洞房幽,平徑絕。拂袖出門,踏破花心月。鐘鼓樓中聲未歇,歡娛佳境,

佳人何曾怯。擁香衾,情兩結。握雨攜云,暗把春偷設。苦短良宵容易別

,試听紫燕深深說。玉漏聲沉人影絕,素手相攜,轉過花陰月。蓮步輕移

嬌又歇,怕人瞧見,欲進羞還怯。口脂香,羅帶結,誓海盟山,盡向枕邊

設。可恨雞聲催曉別,臨時猶自低低說。須臾,雨住云停,脫衣就枕。到五更,重整余情。天明起身,公子自送蓮姑歸家。自此,或時來接,或時間隔几日,兩下做起,算來也有一個月了。

蓮姑一日与丈夫說:“你如今作速往杭州租下房屋,快快回來,与你商議。”伍星取些盤纏銀子,往杭州不提。

且說朱公子一日自來要接蓮姑到家,蓮姑道:“我那丈夫嗔我与你做了勾常,朱吉管家原說公子抬舉我們一場富貴,如今弄得衣食反艱難了,我便說公子是個貴人,他怎生肯食言,只是我不曾開口,說他忘怀了。如今你打听外邊有什么好做的生意,我与公子借百十兩銀子,与你做本錢,趁將出來,只要准准還他便了。他今日歡歡喜喜,往宁波間做鯗魚的生意去了。若是回來,要公子扶持他一番,也是抬舉我一場。”公子笑道:“這百把銀了,极是小事。今晚你到我家下去睡。”蓮姑道:“今晚家下無人,你尋別人去罷。”公子道:“我想著你,要与你睡哩。”蓮姑道:“我這邊房屋雖小。且是精洁,只沒有好鋪陳。你著朱吉另取一副被褥來到我家睡了罷。”公子進房一看道:“果然精洁。”隨到家中,忙著朱吉取了被褥酒肴,擺在伍家。蓮姑故意放出許多妖嬈体態,媚語甜言,奉承他這一百兩銀子。朱公子十分著迷,蓮姑又去取了他頭上一枝金挖耳,到晚來二人做事比每常大不相同。公子間道:“与你相好月余,并不曾見你如此有趣。緣何今晚這般有興?”蓮姑道:“在你家書房做事,恐隔牆有耳,故不放膽。今在我家,兩邊又無近鄰,止得你我兩個,還怕誰人,拘束怎的!”公子道:“原來為此。”從此再不到家中去也,自此,把這朱公子弄得火熱,無日不來。

且說伍星一到杭州,他道此處乃省會之地,若居于此,恐鄉試秀才或衙門人役往來,看見反為不妙。不如往海宁縣中住下,那個尋得我著!竟搭了船,往海宁縣北寺前,憑下一問住房,交了房銀,遂往溫州歸來,不只一日到家,見了妻子,把海宁租房一事,說与妻子得知。蓮姑把借他一百兩銀子,并假說宁波做鯗之事一一說了道:“銀子已拿來,我已載在箱中,你快去接了二叔,与他一別,我們便可去了。”伍星去營中。尋著兄弟到家,把朱公子之事,從頭至尾,說得明明白白。“如今嫂嫂著我來請你回家作別。”說得話完,早已到了。見了嫂嫂,蓮姑預先辦下酒肴,擺將出來,三人坐下。伍云一邊吃了,一邊想,怒其衝衝,控不住一腔惡气。他道:“哥嫂在,那廝勢大,當他不起,你今得了一百兩銀子,竟自逃去,他一時怎肯十休。他必然要來尋我,那時我必殺他,斷然償命。倘是不致相殺,竟告了我,要我招成哥嫂那里去了,我怎肯說出,動起刑法來,又要吃苦。我已定下一計在此,但事未成,不可先說,恐机不密,禍先至耳。到明日,我先到把總名下告病,退了兵糧。哥哥明日先雇下船,把要緊之物,俱搬放船中,臨期空身下船,竟去便了。”當日酒散。

伍云竟逃了糧,伍星雇了船只,把動用家伙一應器皿盡搬在船中,叫兄弟只待下船,伍云道:“且慢著,待五鼓出城可矣。嫂嫂可自走去,約了朱道明來家,只說哥哥往宁波去了,今夜接他來歇。多備些酒,只管勸他吃得十分沉醉,待他不知人事之際,嫂嫂先往船中安歇。我与哥哥歸結一件公案,五鼓出城,開船便了。”就罷,兄弟工人竟往街坊去了。蓮姑正出后門,見朱公子半醉不醒的,撞將過來。蓮姑接著笑道:“我特來接你,我丈夫拿了銀子方才往宁波去來。”公子堆下笑來道:“姐姐,如今同你往家去也。”一步步同到伍家,蓮姑把酒大碗送去与他吃,一塊儿坐下,摟摟親親,兩個調得火滾。公子帶酒,又行了些房事,蓮姑重新又灌他十來碗,酒至黃昏時候,果然人事也不知了。伍云兄弟已進了門,伍星忙送妻子下了船,連忙進城赶到家中。兄弟二人把朱公子抬在地下,將上下大小衣服脫得精赤,巾結金簪,盡情取了。把鋪陳卷起,衣服之類打做一捆放下。伍云預備下五色筆墨,把公子畫上一個天藍鬼臉,紅眼睛,紅嘴唇,渾身五彩,畫了一個活鬼,就似那迎神會的千里眼、順風耳一般模樣。又把瀝青火上熬烊,用了禾梳把他頭發梳通,蘸蘇了瀝青于木梳之上,又梳他頭發,那發見了瀝青,都直矗起來,就是那呂純陽收的柳樹精一般,十分怕人,裝點得完,已是五鼓,城門已是開了。著伍星拿了石塊,到朱衙大門上擂鼓一般亂打,那門公報入里邊,一眾管家想道,這門打得古怪,喚起了二十余人,各執槍棍在手,方才開門。伍星听見開門,竟上樓上駝了鋪蓋出城。這伍云手執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著實嘴上打來,朱公子還是半醒的,叫聲呵喲,便往家中走來,恰撞著朱家正開大門,火光之中見一活鬼往內搶入,眾家人都吃一嚇。吶一聲喊,亂打亂搠,公子口中叫說:“是我。”人多亂嚷,那里听得出,直赶到公子書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進去躲。一眾家人道:“好了,大家一齊亂搠。”弄得血腥气臭得甚緊,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眾人把鉤鐮槍鉤將出來,仔細一看,見身上畫的一般,把水去撥在身上,一衝見肉是白的,許多槍孔;又將水把臉上一潑,雪白一副好臉。眾人上前仔細一認,叫聲“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惡計,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家的,听見丈夫被人謀害,看了尸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將起來。家中男婦大小一齊大哭。止有朱吉說:“昨夜相公在伍家去歇,一定是他家謀害。”一齊去看,止留得一張桌子,兩張竹椅,一張涼床,其余寸草也無。大家齊說是他謀害,不必言矣。竟往軍營來尋伍云,眾行伍道:“他告退錢糧,已五日矣。”眾人只得歸家,說伍家逃去,一時那里尋他。須臾,諸親各眷一齊聞說而來,一面調停入殮,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見是當朝公子,自然准理,差捕究竟起來。“人是你家家人搠死的,与他何干,況又無証見,乃捕風捉影之事,那里究得。”只索慢慢拖緩放了。這伍家船只,竟往海宁住下。蓮姑取出前銀,兄弟二人販些染祟生意,已發千金。

不想蓮姑向与朱公子愛极之時,身已受孕。后來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儿子,眉清目秀,儼如朱道明一般。伍云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親骨肉,仍是朱家孽种。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掙了家私,終不然又還仇人之子。拿來溺死了罷。”伍星見說,“賢弟見教极是。”蓮姑急止曰:“不可,雖非丈夫所生,實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棄之,如今叔叔年已長大,尚無嬸嬸,妾身年幼,必然還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斷哺乳,倘后生了子侄,將此子付還朱家,使他不絕宗嗣,亦是一點陰騭。朱家雖是謀奸,原系明求,亦非強占。這死亦慘,況得他百有余金,亦不為薄。理合將此子斷乳送還,使朱家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連聲道好。

其年,伍云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宁東門外人,次年就生一個儿子,蓮姑生的已是三歲。那瘡痘已出完了,遂斷了乳。蓮姑次年又生一子,与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將朱子送還。”伍星道:“怎好送去?”蓮姑道:“誰著你上門送去,但須我寫數字,付与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間,把字縛在朱儿身上,天明開門,他家便知分曉了。”伍云道:“嫂嫂,你寫下書來,待我与你做個竇老,送他去罷。”蓮姑次日寫了一封字儿,又把向時取公子頭上的金挖耳,一總封了,縛在朱儿身上,炒了干糧糕餅之類,伍云取了盤費,別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來。

不只一日,到了永嘉,進得城來,已是上更時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飯,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儿竟至朱家門首,輕輕放下,他即時避去。只見朱家開門,正是朱吉往街上來,听得小儿哭響,連忙回頭,一個三四歲的娃子哭響。朱吉一見,吃了一惊,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与亡過的公子容顏一般。又見胸前衣帶上縛著一封書,上寫溫州府永嘉縣朱府管家開拆。朱吉想道:“不知什么原故。”正在那里思量,不想朱尚書已告致仕,歸家半年多了。終日為著無有子孫,十分煩惱。其夜三更時分,他与夫人皆得一夢,夢見道明儿子說与爹娘:“不須煩惱,你的孫子今日到了。”醒來,夫妻二人正在說夢,兩下一般言語。只見朱吉抱了娃儿進內,傳与王尚書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听見,慌忙傳与公婆。老兩口儿都在堂上,先把娃儿一看,兩老人家見他面貌儼如儿子一般,暗暗稱奇,就把字儿拆開。見一枝金挖耳,媳婦上前認道:“此挖乃媳婦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于髻上,后來媳婦取討,云已被伍家蓮姑要了。緣何在此,書中必有緣故。快將書看。”上寫著:“

君家公子逞豪強,奸淫人妻人洞房。

幸爾朱門生餓浮,陰功培植可綿長。后又寫此子生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歲,正月十七日卯時,其間事故,問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家妻子所生,實大公子親骨肉也。”眾人齊問,把那年汲水情由,后來謀害之事,一一說知。媳婦道:“向來無處尋獲,想他必有人在此,快著人四下跟尋,送官究罪。”朱尚書道:“不可,當日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禍。況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注定,豈能改易。如今蒙他送還此子,极大恩德。遇著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況寄來詩上,還勸積陰功培植,豈可恩將仇報乎。今日我們正是不幸中之幸,無孫竟有孫。”即時分付管家,把娃儿沐浴更衣,接取諸親,各自齊來吃酒,悉道其詳,就席上取名朱再輝。尚書自此放生戒殺,齋僧布施,修橋砌路,愛老施貧,裝修佛像,貴糴賤祟,饒租免利,持齋念佛,惜字敬書,一應家人,不許生事害人,足跡不履公門。极惡一個人家,竟變為清涼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輝,直至二十一歲進學,其年万歷癸酉,登了鄉榜。次年甲戌,中了進士。后來知覺伍家蓮姑是他母親,差人遍處尋訪,竟無蹤跡。伍氏兄弟已极富矣。子侄進了學,俱昌隆于后。在朱氏日行陰德,再輝貴矣;在蓮姑存心還子,不絕朱氏之后,伍氏富矣。豈非天之不錯乎。

總評:

井邊乍見村姑,席上便思眠婦。豪奴一說,愚懦便從,喜巧婦謀成百金,令親夫遠避千里。伍云鬼計,胜比神謀。朱子蒙凶,慘于國法。百金買得千金子,一世傳流万世宗。蓮姑一片仁心,天意十分厚報。朱門日行陰德,子孫世代昌隆。

第二十二回 黃煥之慕色受官刑

《吳歌‧詠尼僧》:

尼姑生來頭皮光,

拖了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似師弟師兄拜師父,

只是鐃鈸緣何在里床。

元朝杭州臨平鎮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層巒聳翠,煙霧橫斜,飛閣流丹,琉璃鱗次,幢幢飄舞,寶蓋飛揚,瓶插山花,爐焚降檀,正是:

琪樹行行開白社,香云藹藹透青香。

寺中一個老尼,年三十二歲,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歲,法名玄空。其年万歷已丑歲,有一宦家,姓田,住于長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師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見他性格幽閑,態度清雅,況几席間自多吟詠,丰姿异常,使彼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燒香,隨喜,都是知客陪伴。此寺向靈,游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游客。太守將宋朝仁烈皇后手書三十二字与尼貼于本寺云:

眾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誠其意。

無視無听,抱神以靜,罪從心生,還從心滅。

于是門禁甚嚴,人罕得進。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觀音成道良辰,是日,大開寺門。二三女尼集于殿上誦經,人可直抵寢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滿鎮男女集聚在寺,但見知客顏色殊麗,体態妖燒,見者無不嘖嘖垂涎。适值鎮上典當鋪內,徽州黃廷者,名金色,字煥之,乃當中銀主。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風流,美哉蘊藉。因慕西湖山水,在臨平鎮上當中讀書,便往西湖游玩。也不期十九日觀音胜會,他聞知即往隨喜一番。一到殿前,偶見知客,如醉如痴,在殿角頭踱來踱去,哪里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當典錢,見他常在當中,与徽人謔笑,有些面識,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過來請茶。”那煥之听見,滿心歡喜,過來与本空玄空二尼施禮。見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謝師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瓊漿。念小生何敢當之。”老尼道:“清茶何勞致謝。”那煥之口里喃喃答應,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動心情,見他不經的一眼看著,恐旁人看覺,托事進去。煥之見去,如失珍寶一般怏怏不樂。不覺天色將晚下來,道場已散,再望不見出來,再住也不象樣,只得別了本空玄空,取道歸去。

到得當中,一心想念,次日复去,寺門緊閉無人,求開不得复觀矣。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當中典錢,恰好煥之突出,見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賜茶,請師父到里邊待茶。”本空只得進到書房坐下,命仆烹茶相待道:“師父,你出家人,典錢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來典的。因他父母是顯宦,一時被權臣潛害進京,后來俱故在京師。今乃中元令節,是目蓮救母升天之日,各家追荐亡魂,知客思念父母,無錢使用,故著我來典錢。”煥之笑道:“原來知客這般孝順,不枉縉紳之家。我有錢一千,煩送使用,此衣送還。”本空再三懇留,煥之立意送与。歸与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將錢使用。過得几日,一官家夫人欲誦《法華經》道場一晝夜,受得襯銀二兩,知客挽本空加利送還黃生。本空送去,黃生留坐于房。煥之笑曰:“師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將捐資助修殿字,些須微物要還,前日何不留衣為質。”留吃了茶,堅辭不收而別,本空回,以黃生之言語之。知客曰:“黃郎何如人,乃能喜舍如是那。”于時欲標隱情,遂手制點心數百枚,浼本空持去。煥之見說知客手制送他,喜出望外道:“師父,喜殺小生也。”便留他到后房,著童子炊煮,同与師父享之。于是二人對坐,各以眉目傳情。黃郎想到,若不先制此人,終難做事。其時四顧無人,上前摟住。本空尚在青年,心火難按,順從其意。須臾事畢。厚贈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轉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隴望蜀乎?”煥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辭去到寺,見了知客道:“黃郎著我送你一只金簪。”知客曰:“此物奚為至哉。”擲于地下。本空訝曰:“彼以喜舍我們,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師所知也。”本空說:“何所見而知之?”知客曰:“黃家當開几年矣?”尼曰:“我務小時開的,想有三十余年矣”,知客說:“黃郎几年上來的?”尼曰:“我已見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間曾有喜舍否?”尼曰:“嘻舍出一時善心,向來曾未有也。”知客曰:“据師之言,黃郎實有他意,非喜舍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應之?”知客曰:“這事不難,師可即持簪去說与黃郎檀越,既以善心喜舍,合寺并皆感德。今擅越且收貯此簪,待鼎新殿字,一時來領白金耳。他若無他言,師且嚴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說話,師悉記取歸來,說与我知。”尼只得又去,煥之笑曰:“師父來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還,又將知客所言,一一說之。煥之曰:“此語我已知之。有書數行,幸為我致意知客,乞師万勿見阻。”尼曰:“事成之后,何以謝我?”煥之曰:“成事之后,當出入空門耳。”尼曰:“快寫”。煥之援筆寫曰:

自謁仙姿,徒深企想。緣慳分淺,不獲再睹丰儀。欲求西域金身,見怜下

士,愧非漢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腸,搖搖晝夜。聊具金餌,以作贊儀。

不過謂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本空得書持歸,送与知客。性空拆而視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紙筆复書云:

操凜冰霜,披緇削發。空門禪定,倏爾將期。忽承金簪寵頒。如納清藍之

內。雖深感佩,不敢稽留。謹蹈不恭,負荊异日。浼本空送去。煥之一見讀之,愈增思慕。于是留尼云雨,私贈金帛,要圖方便。尼許以乘机遘會,通你消息。煥之叮囑再三。辭歸,見知客微露其机,說:“書呆見回書,稱贊不已,一心想著天鵝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無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內雖与本空如此說著硬語,心中早已軟了。時時在念,每每形于紙筆。有一首詩書完,放于硯匣之下,詩云:

斷俗入禪林,身清心不清。

夜來風雨過,疑是叩門聲。

且說黃煥之自后朝思暮想,廢寢忘饗,欲見無能,欲去不舍,一日,踱至前村云淨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這日老尼姑道人一個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長廿一歲,名喚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臉似夭桃,兩眼含秋,雙眉斂翠。忽見了黃煥之道:“相公何來?”煥之慌忙答禮道:“特來隨喜。”仔細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于知客。道:“賢尼共有几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個老師,一個燒火老道人,僅三人而已。”煥之見說:“請令師相見。”曰:“家師去買辦果品香燭去了。有失迎候,請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貢”。煥之道:“寶庵自有道人,何勞親去煮茶。”了凡道:“隨家師挑著素品之類,因此不在。”煥之听見。止得他獨自一個,心下又想起念頭道:“明因寺杳無音信往來,若得他与我如此,做一幫手,必妥當矣”。便笑道:“小師父,明因寺知客師父曾會過么?“了凡曰:“极相知的。”又曰:“師父可認字否?”曰:“經典上朝夕誦讀,雖不廣博,略略曉得几個。”煥之曰:“師父可曾見《玉簪記》么?”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說實不曾見。煥之笑曰:“可曉得潘必正与陳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說:“他二人如今在陰司地獄里坐。”煥之說:“這不過小小風流,怎生便得下獄。”了凡道:“事雖然小,不知怎生得這般重罪。”煥之笑曰:“小師父,你可曉得情輕法重么?如今我与師父奈合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說:“相公,我是沒發的,說也沒用。”煥之見他甚有情興,便上前抱住要去親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將起來,看你怎么。”煥之笑道:“你蹺將起來,我便直入進去”。放出气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處。原來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這惡少年,見了婦人便要如此。”煥之曰:“誰叫你生此好容之態。一時情興勃然便要如此”。兩下津津有味,情不能舍。“約你明日可來得么”?了凡說:“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誦經,后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門,你可悄地進來,我俟你便了。”煥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与你商量,不可失約。”了凡曰:“不勞分付。”兩下辭別,煥之洋洋得意而歸,即思面謀知客之計。

等得到了中秋當中,管理人等請他賞月,但見:

關山一點,風月雙清,碧海結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華非蜡燭,方正可

中庭。朗中明樓,五夜渾同間气。春秋异惑,夷夏同看。吃瓜子于橋頭,

劈蓮房于水底。童唱新聲之曲,婢傳長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

徊江檻,似沼冰壺。桂魄長生,梭女應態比色;巍樓高峙,嫦娥若不胜寒

。未識古時,几經興廢。何知此后,照許悲歡。玉人歌舞,嘻殘樹稍之光

。妾婦嗟夫,漫顧樓西之影。別怜儿女,會憶瑟樽。欲將絲絡挽回,豈許

槐陰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嘗一夕廢游。或暢飲而与清談,何片時無

友,守拙几同待免,分身愿化為峪。襟怀寂寞,几忘流連暮旦。酬酌酪叮

,直欲穩睡中宵。煥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辭曰:“前村有約賞月,必不可辭。諸兄盡興待我,領彼盛情便來。”遂出了當中,一步步走到庵中。

約莫二更時分,四顧無人,把門一推,是挂上的。心下不然。只听得起拴響,那門已扯開半扇。煥之捱身進去,隨手拴上。見了凡素袂相迎,煥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嬌媚。做出許多愛慕之情。問:“二老人家可安寢了么?”了凡說:“他們心無挂念,此時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与你月下談心如何?”煥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几何,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無妻室?”煥之曰:“我姓黃,名金色,別字煥之。年已二十一歲。徽州休宁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愛妾林苑花在家。十八歲上到本鎮當內攻書。”了凡曰:“觀君襟怀瀟洒,態度風流,我欲從你為第三室,心下如何?”煥之大喜道:“難得愛卿一點真心,令我何福消受。當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發歸家,永為夫婦。”正是:

乃今已訂閨中婦,自后休敲月下門。二人立誓已畢,了凡曰:“以月為題,聊詩一首,以紀其事。”詩云:

碧天云淨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輪滿已過千世界,明宵尤訝一痕虧。

向勞王斧修輪影,愿借金風長桂枝。

人對嫦娥同設誓,賞心端不負佳期。了凡持此詩到知客房,以說他,知客起身不語。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無染。”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愿為君圖。”知客起索前詩,了凡据袖不与。固問其人,矢矚客附耳細說其故。了凡曰:“莫非黃郎乎?”知客點首曰:“然。”了凡曰:“黃郎溫柔如玉,爾真謂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結二物,詩一首,奉与知客。詩曰:

累累珍珠結,相將到大羅。

知音頻悵望,莫擲謝鯤梭。知客曰:“此從何來?”了凡曰:“爾心上人托我致意,向蒙慨允,愿結同心,得敘佳期,粉身以謝。”知客郝然笑曰:“某落發空門,何能為黃郎作儿女態那。”了凡曰:“爾未識人道之樂耳。倘飽其味,日擁黃郎不令歸矣。”知客曰:“黃郎何足牽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箋寫曰:

郎情溫似玉,妾意堅如金。

金玉兩相契,百年同此心。了凡辭出明因寺,就道往黃家。當中煥之接見,引入內房,出知客回詩,誦之大喜,拴上房門与之謔浪良久而別。

且說黃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棄。見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郁郁不樂,久之成病,名醫妙藥,石上澆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的往黃家催娶。黃家即時修書,差人到臨平投下,煥之看了進退兩難,蜘躕未決。即往云淨庵,浼了凡轉知客。了凡只得為黃郎投明因寺而來,与知客相見,言黃郎想切,求促會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盡人情。第人遙見阻,黃郎能飛渡乎。”了凡曰:“只要你訂一佳期,我導引爾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業已許之,遲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啟笥取白綾帕題詩于上,詩曰:

妾年方入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點春衣。那了凡持去,密地送与煥之。見帕上之詩,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猶處子也。喜躍過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說臨平鎮上,有光棍五六人,專在本地闖禍。若尋出事來,內中做歪做好,假意贊助,詐得銀子,大家平分,以詐人為業,終日在街坊覺察。人家有事,幸災樂禍,一有些須小事,便捕風吹火,弄得老大起來,這是他們的主意上頭了。他這些人,每每見黃煥之在明因寺前,云淨庵里走著,心下怀疑。初然見他是個財主,又是讀書之人,不敢惹他。后來見本空、了凡綢繆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況是有錢之人。小小雛儿,若不捉他,卻不當面錯過一椿好買賣也。于是暗埋机局,分頭緝探。這一番,煥之留了凡吃了夜飯,至黃昏悄悄而來。將近明因寺,遠遠望見有人探望,似有心捉獲之狀,不敢近前,只得退回避去,如是兩次。見前面人如把守者,遂歸當中,留了凡同寢。但心中大失所望,夜來知客久埃,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題詩怨曰:

嫩暮未經風雨潤,柔條先被雪霜催。

從今不學閑花草,總是春來也不回。和衣就寢。

天明,了凡突至,曰:“夜來有五六人同守寺門,不能前進,我同黃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來請罪,并結佳期。”知客憂形于色,以詩贈了凡。了凡曰:“汝恨黃郎,莫飲冰水。”知客曰:“誰似你登門覓漢,慣品玉蕭。”了凡曰:“汝未見黃郎,便知玉蕭好品那?今晚始嘗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后看。必須無覺察者,方可再圖。”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進來。毋勞囑我。”別去。

且說這班光棍聚語曰:“昨晚分明見有二人隱隱約約投寺而來,后來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內一人喚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內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眾人面前說得原故,道:“你們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賊見賊,捉奸見雙,奸夫不曾進內,反把守了寺門,何由而入?必須放他進內,從從容容,慢慢為之方可,”眾人一齊笑道:“王七哥之言极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約了煥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見四顧無人,把門輕輕扣了几下,只見本空出來開門。放了二人進內,引至知客內房相見,歡喜至极,玄空擺出酒肴,五人坐在一桌,姿情暢飲。了凡斟酒一杯,奉黃郎曰:“郎飲合歡杯,嬌花醉后開。”复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云來。”五人大笑。煥之曰:“日前家父有書來云,聘妻左氏病勢危迫,促我歸娶。我內戀愛芳卿,不忍歸家。不期今早訃音已至,鳴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嬌姿,向云門權避,今蒙不棄,以結三生。借了凡為媒,本空主婚,對天盟誓,以圖偕老。”大家一齊道好,玄空列香燭于佛前,促二人對天交拜,各執一厄稱慶,知客吟曰:

旋蓄香云學戴花,從今不著舊袈裟。

宁操井臼供甘旨,分理連枝棄法華。

越宿頓知鴛被暖,乍妝殊謂鳳釵奢。

禪心匪為春心膩,女子生而愿有家。歡至三鼓,各皆就寢,煥之抱知客而睡,知客謂黃曰:“平生未識燈花開,倏到花開骨盡寒。愿郎愛護勿恁顛狂”。黃以白竣帕取紅,知客嬌啼不胜。黃取燈下一看,曰:“桃瓣驗矣。”知客留注黃郎在寺讀書,勿許出來,恐被人捉獲著。往來取辦,俱是了凡,自到待發長后,同到黃門。這班光棍久察不見,只疑外未及內,不知在內而不出外也。在已年余,知客發已成妝矣,黃郎回當中理治備于歸,竟日放心出入。早已有人算計。

一夕,黃有急事要到當中,方啟寺門,一個光棍把煥之縛注,連了凡扯了道:“好個修行清淨法門,敢為著這般污事。我們如今捉他。二人到官,憑官正法。”煥之討饒,情愿出銀求免。在于光棍本欲詐錢到手,便假意要放了。誰知哄動了里甲,便要執定送官。將二人竟自捉了下船,直至杭州。次早,送府投首。大守見眾口一詞,況黃尼二人皆無言辯,竟每人責了廿板,枷號于府門之外,看者排山塞海而來,內有好事者,作詩八句,以嘲了凡,詩曰:

五更三點寺門開,多少豪華俊秀來。

佛殿化為延婿館,鐘樓竟似望夫台。

去年弟子曾怀孕,今歲尼姑又帶胎。

可惜后園三寶地,一年埋了許多孩。竟書成大字,貼于府壁。見者無不相笑。

且說明因寺里因出門捉去之時,里邊并不知道,在黃家當里,只說黃煥之在寺中,并不來尋;云淨庵只疑了凡在明因寺里,又不在意;知客日夜盼望,黃郎不見到來,只說當中料理,竟不知枷于杭州府前也。一日,知客正痴想間,忽聞叩門甚急,疑為黃郎至矣。玄空啟門,見一少年云:“求見知客”。玄空只得報將進去。知客因為蓄發,不便見人,又著玄空間道:“姓甚名誰,有何事故到來?”那少年答道:“我乃知客兄弟,田元便是。”知客早已听見,忙出相見,悲喜兩生。便間:“兄弟;聞你在徽州躲避,一向可好么?”田元道:“蒙姐姐垂念,小弟一到徽州,恰好遇王家兄弟為媒,把小弟贅在黃家為婿,故此身安。今權奸已被直臣苦諫,冰山一解,勢皆倒矣。圣上把從前避害之家,有無罪罰一應赦免,今我家亦赦回籍,田產依先給還。小弟先來報姐姐,即往府衙,一面具呈領給去也。”知客見說,滿面歡喜道:“謝天謝地,不期也有今日。”說:“弟婦几時得會么?”田元道:“他父親隨后同他來,今即去,待弟一回同姐姐一齊往家中去住,重整家園。”說了出門。

次早,已到杭州。一到府前,只見許多人擁著看那尼姑。少年田元上前一看,見枷條上寫著枷號,好騙尼僧犯人一名黃金色,只听見一人說道:“這個后生快快活活一個人,恰在這里吃這般樣苦。”田元問道:“兄知他是什么樣人?”那人說道:“他是徽州府人,家中開一當鋪,在于臨平鎮上,因結識了尼姑,家中妻子死了,也不回去。他在家中十分快活,今日反受這般苦楚。”田元待要再問,恰好響了三梆,即時換了衣中,進了衙門,上堂行禮。太守看見手本,方知乃同年田副使之子,留至后堂吃茶。田元稟稱:“小侄蒙老伯覆庇,蒙圣上給還田產等物,求老伯推愛先人,求示給領。”大守道:“領教。”又說:“賢侄還有別事見教么?”田元稟道:“适見府門外枷號好騙僧尼黃金色,小侄實見不平。向因在臨平當內攻書,偶爾閑步往尼庵經過,恰遇尼姑出門別干,湊著一班光棍,一時起意活捉前來。止望將錢解贖,誰知當內尚未知之,那有銀子,只得送府。今黃生又無人寄信,連這三餐不給,死在旦夕,可恨這班光棍,老伯還該細審重處才是。”太守道:“領教。”遂至堂上,一面取犯人開枷,一面差人拿臨平鎮上光棍重責。須臾,二犯開枷釋放,道:“黃金色回家,尼姑了凡還俗听嫁。”不題。

且說田元歸來,見了姐姐。向時逃散家人听見物歸原主,一齊都走攏來,到庵相見,叩頭求收。田元回道:“你各人且回,待我調停端正,你須再來。于是遂同向日管帳之人清還產業,及原先一應所失物件,有無之間,依先成一宦門規矩,即請了田小姐到長安歸家居住。本空、玄空二尼隨侍,把明因寺暫時封鎖。恰好徽州黃家,送著女儿,到田衙完聚。田元接進丈人住下,整酒以待,即日著人往臨平鎮上尋儿子黃金色到來相會。入到當中尋取,當中諸人曰:“一向在明因寺讀書,久不來了。”著人陪往明因寺,只見封鎖好了,竟無下落,正在疑想之間,只見煥之同著了凡投寺而來。兩邊見之,各吃一惊,煥之見寺門封鎖,好生惊恐。及問兩邊的人,皆不知細的,只得同了來人忙到長安來見父親。一見田元出接,并不知來意,延進內廳,見了父親。拜見岳父,妹子同了知客出來,心下惊喜不定。知客細說始未,方知妹夫即妻子之弟田元也。煥之稟過父親:“妹夫之姐,即媳婦也。”于是開聞喜筵,團圓歡慶。煥之密令了凡蓄發,以報同他受罪之情。又過年徐,一妻一妾隨到徽州拜見父母。那林苑花多年不見丈夫,如得珍寶一般,后奮志攻書,進了徽州府學。后复往杭州,厚贈明因寺本空、玄空,并云淨庵老尼。好事者作《金簪傳奇》行于世,予今錄之,与《玉簪記》并傳,可為雙美乎。

第二十三回 夢花生媚引鳳鸞交

《百字箴》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气衰。

少杯不亂性,忍气免傷財。

貴自勤中得,富從儉里來。

溫柔終有益,強暴必招災。

善處真君子,教唆是禍胎。

稱德須修省,欺心枉吃齋。

暗中休使箭,乖里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鄉党要和諧。

守分心常樂,閑非口莫開。

世人知此理,災退富星來。

話說正德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喚王國卿。娶妻邢氏,后因生產而亡,尚未續弦。其父王尚禮,見儿子雖然進了泮宮,未能秋風得意,道:“我儿,你趁無媳婦,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于南庄書院。果是清幽,正好讀書。偶集唐句四季讀書之樂:

春日讀書樂

春風動帘春草芳,渴沫

柳花綴雪沾琴床。鮑防

山屏潑翠晴亦雨,劉文良 燕泥落紙風還香。蘇廷

沉酣六籍心千古,達兼善 要使文風變齊魯。李子慎

讀書之樂樂趣生,吳漳

枝上流鶯三四聲。揚誠齋

夏日讀書樂

蓮池遇雨黛風香,施均

閑時我愛夏日長。江子賓

推琴枕石玩羲畫,錢起

涼生玉輦凝寒霜。練高

自去自來梁上燕,杜甫

點點飛花落硯台。成沼竹

讀書之樂樂趣長,吳漳

夢回春莫五池塘。徐逸

秋日讀書樂

新涼颯颯生郊墟,凌敬存 澗邊正好讀我書。度云漢

眼明俱下五行字,劉子房 年少今開万卷徐。杜甫

蕭蕭林籟生陰壑,宋好問 風月雙清動廖廓。孟益

讀書之樂樂趣清,吳漳

樹間漸瀝來秋聲。達兼善

冬日讀書樂

古人文史足三冬,張暇

此時下帷好用工。李子揚

小窗映雪擁虛白,姚揆

圣賢心事吾從容。車端

青氈坐逼霜風冷,秦天花 弱弱初添檐日影。武元衡

讀書之樂樂趣濃,吳漳

咿唔聲送梅花風,邵業

王國卿埋頭苦讀,自知學富三冬;篤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鄉試,天下開科取士,國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歸家与父母說知其事,王尚禮道:“我儿,我正有事与汝商量。昨夜三更時分,夢一天神道:‘汝子今當在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与我,倏而惊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難,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賜宜男之夢”。國卿曰:“父親之言固是,又恐說孩儿浙場不利,或論移南就監也未可知。”尚禮曰:“將此情禱之關帝,自有辨矣。”父子即時沐浴更衣,詣廟焚香暗記,求得第六十三簽,詩曰:

囊時貶北且圖南,筋力雖衰尚一般。

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与后三三。

父子認定要往南京納監,二人拜辭出朝,打點南行,就往學中動了文書。學道出了批回,因詩中有三三之句,擇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喚下一只小船帶六百兩銀子,緞匹衣服,打點得端端正正。帶一老仆王年,又与他使費銀二十兩,又帶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來。次早正渡錢塘江。

万里西興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門高。

誰將一夜山中雨,換作三江八月潮。

須臾,過了錢塘江,上岸雇人挑著行李,直至長橋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國卿四望,應接不暇。有詩紀之:

澄湖湛湛浸長空,淑气薰人盡物同。

一鏡湖光十余里,兩山倒影百千重。

清虛底晰深和淺,蕩漾沙分淡与濃。

此景誰云都寂寞,濱涯几處庄芙蓉。

到了昭廣寺前上岸,過了圣堂橋,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壩。王年去雇了一只大浪船,撐到新河壩北岸,把行李搬過了塘,一齊下船,往北新關進發。一路上,南來北往,咿咿啞啞,俱是船只。說不盡途中新景,道不盡滿路花香。那船漫漫的行到百家洪,將次晚了,傍著鄰船而住。王年置酒船頭,請國卿夜飲。國卿舉酒向天一看,只見一灣新月斜挂柳梢,遂將初月一詞,朗吟于口曰:

舉頭正看行云,斜眼突然見月。光回破鏡,影上疲弦。淡淡池邊,未能照

字;依依水際,尚淺明樓。魚駭网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几人相憶,万

里同看。旋窺窗紙,弄梅影之橫斜;才顧屋棱,挂客愁而掩映。高樓笛已

頻吹,曲檻砧無暗搗。女儿學拜,解惜清光;少婦穿針,獨嫌斜照。河漢

驟能改色,關山不覺增寒。而試比蛾眉,淡掃芙蓉之面,若令依帳,始孕

珊瑚之鉤。旋看桂复生根,不慮花落滿面。天朦朧而若曉,夜迢迢而始長

。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閑人蕩子,能關千里相思;舞榭歌

台,准擬二旬游戲。當一帘之際,照高枕之人。吟側華陽角巾,徒遍湘文

竹簞。天無風雨,長開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漸秉西窗之燭。

國卿自吟自酌、須臾,痕月沉西,明暈拱北,覺已半薰,下艙而寢。

次早,船已齊開,直至塘栖住船。王年上岸買辦肴品,國卿獨坐艙中,只听得耳邊廂叫一聲:“相公,帶我前進去也”。國卿抬頭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標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愛,便問:“小友,你要我帶你哪一邊去。”那小官便一腳走上船來答道:“相公,小可乃吳縣人,因初一日与同伙伴在天竺進香,人多捱擠脫了,直走到松木場,船多認不出,過了,并不見影。大分等不見我,先自回了,盤纏,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無錢鈔,懇求相公附攜到舍,船錢飯錢加厚奉還。”國卿道:“原來如此。到蘇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誰,青春几多了?”小官答道:“夢花生,長十七歲,因幼年多病,不曾讀得几年書,便拋棄了。還未有終身藝業。”國卿道:“小友青春年少,還該讀書才是。”花生道:“不幸父母雙亡,上得一個家姐,今年他二十二歲,姐夫又沒了。家下無人,姐妹胡亂度日,讀書一事,說不起了。”只見王年買辦已完,下船看見,心下想道:“那里來這一個標致小官?”問:“阿定,他來做什么的?”阿定說:“燒香失了伴,要搭我們的船到蘇州去的。相公已許他帶去,要請他吃著酒飯哩。”稍公已解纜開船,看看离堂博,一路上說說笑笑。國卿正是寂寞難過,有了這個小官,就有許多興趣起來。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分付住船,把夜酒擺在船頭上。二人對坐而飲。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滿亮些,二人正說笑高興,只听得前邊高樓上吹起笛來,自覺有趣。生花听了一回道:“是的,還未純熟。”便往里邊衣帶解下一管笛來,拿在手中吹響。國卿一見,道:“妙人,這人果是趣品。”稱贊不已。花生吹得響亮,鄰船上俱立出來靜听,無不稱好。國卿大喜,把酒自斟兩匝,与花生同吃。此時國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机半句多。二人猜拳豁指,吃得十分沉醉。將至月色沉西,下艙脫衣而睡。在夢花生,酒雖醉矣,尤恐國卿要摸手摸腳,留心而待。國卿果然有酒,便有心于此也不便,因听見船中寂靜,起身小解,上床時,便往花生身邊捱下。花生只做睡的,國卿渴鳳鰥魚,幸逢得意,恰如渴龍遇水,便輕輕湊著,潤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動將起來。夢花假意惊醒,待回身,已被國卿摟緊的,只得恁他像意。有一只曲子名為《江儿水》,單指后庭情趣:

玉貌雪為膚,且休夸馮子都。前開后聳強如婦。情投意孚。交神体酥,六

龍飛轡何原爾,耳邊呼:這般滋味,胜卻似醍醐。須臾事畢,各自拭淨,摟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陽台,兩意相投。國卿此時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与花生說知。花生說:“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舍得,好好的便忽撇開了。”自此,二人行則并坐,坐則交膝,胜似夫婦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蘇州。夢花生道:“舍下离此不遠,把船搖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盤桓几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遲。”說話之間,已到夢家坼邊,花生攜了國卿之手,至坼叩門,只听得里邊嬌滴滴聲音問:“是誰?”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開門,一面說:“他們初六已自歸家,把些衣被送將來了,你在哪里耽擱,此時才來?”開門一看,与國卿打個照面。連忙作揖,巫姑回禮,避了進去。國卿一見,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標致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几分,真是天姿國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婦,這個姻緣豈肯輕輕放過。舉目一看,他房屋雖然极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細。蘇州人极會裝點的,兩邊壁子上邊,斗方貼滿,上邊挂一幅姜大公釣魚的圖畫,花瓶內插的桃李、木筆、粉團、海棠几种名花,十分精雅。細看姜公圖畫。寫著周詩集句一首:

渭水西來日夜流,子牙曾此獨垂鉤。

釣頭應兆先書日,受命于姬晚遇周。

同載后車尊尚父,封齊列土定諸侯。

人生濟遇何遲速,八十年來已白頭。正在稱贊,花生送出一杯蘿茶來,奉上國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后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來,好放心吃酒。”國卿見說道:“怎好相攪,還在船里罷。”花生道:“蘇州小菜酒,莫要相誚。”國卿忙叫王年与阿定:“把皮箱鋪蓋取了上來,先与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來。”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臥房去了,花生著阿定捧出許多精品,擺在桌上請國卿。王年斟起三杯酒來,二人對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覺放心快樂。酒已半醉,國卿取笑道:“賢弟美矣,令姐更美,賢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說這般話該打。”國卿道:“果然該打,我說几种該打的替我罷。”

白日過街老鼠,頑童懶讀詩書。狸貓廚下盜鮮魚,丫環堂前對舞。

猛虎來傷存孝,耕牛懶拽耙犁。前廳拷問殺人囚,春日土牛粉碎。花生道:“真都該打的,說得好,要吃一杯。”國卿道:“我如今說几种不該打的,你也吃一杯如何?”花生道:“你說得好,我也吃一杯。”國卿道:

日出樓頭更鼓,漁翁卷网歸家。鐵鋪改藝作生涯,彈弩無弦高挂。

皂隸修行辦道,油坊改賣芝麻。囚人遇赦放還家,夜靜秋千空架。花生大笑道:“果然都不打的。我吃一杯。”國卿道:“我醉了,要睡矣,可安置我。”花生又灌他兩杯,扶他進到后房上床,脫衣而睡。花生著阿定收了,与巫娘料理,二人吃酒完時,著他二人下船去了。國卿夜間,仍与花生干著風流事儿。花生低語道:“輕些,我姐姐臥房貼著此壁,恐他听見不像。”國卿道:“他听見高興起來,無人搭救么,怎好?”花生道:“卻不道心痒難撓。”國卿道:“你姐姐寡居,我亦無婦,你与我做媒如何?”花生道:“你自己与他說。”國卿笑曰:“叫我怎樣啟齒?”花生說:“教我亦難開口。”國卿道:“實是你姐姐標致,怎生娶得填房方好,你須為我商量。”花生道:“也罷。我教你一個法儿,你明日只做要買些物件,著我同了王年、阿定搖船到閶門,待我故意擔擱些時辰,你在家用些功夫,看是如何?”國卿道:“事雖如此,倘然變起臉來,怎么是好?”花生道:“他為人柔順溫雅,不是那撒潑婦人,就是不諧,必不致于高叫,放心去了。”兩人計議已定。

不覺天明起來,梳洗吃完早飯,國卿道:“王年你們同夢大舍往閶門買些物件回來,我在此靜坐,看一日書,可雇了船去。”應一聲同去了,國卿拴上了門,仍在后房坐下把書本來揭。巫娘親送一杯香茶,放在桌上。國卿一見,連忙起身作揖道:“大娘子,在此厚扰,何以克當。”巫娘道:“舍弟多虧攜帶,謝之不盡。”國卿說:“前聞令弟說大娘子青年守寡,甚是難得,只是那冷雨凄風之際,花前月下之時,安得不動情乎。”巫娘笑道:“奴身是個俗品,并無此意。”國卿道:“昨夜令弟言,有一敝友喪偶,尚未續弦,在下為媒,大娘子可肯否?”巫娘道:“何等樣人家?”國卿道:“与在下差不多儿。”巫娘說:“恐無福承當。”國卿道:“好說。若是在下,得大娘子這般國色,入金屋之中,朝夕禮拜。”巫娘笑道:“折殺奴家。”遂自回身進房去了。國卿心火按納不住,道:“看他意思像個肯的,不免放大了膽,進房里去,看他怎么。”巫娘正走出門,國卿捱身進去,兩下被撞了一個滿怀。國卿隨勢摟住,巫娘道:“不宜如此,快放了。”國卿便抱放床上,用起強來,巫娘只得半推半就,成了鳳友鸞交,十分恩愛。巫娘說:“我定要嫁你。”國卿說:“一定要娶你。”足足將午,二人方罷。

巫娘下廚炊煮,花生恰好又回扣門。國卿忙問,道:“買了几柄時扇,兩件玉器,餘真虎口細席,一把時壺,”擺上許多于桌上。王年說:“大相公,午后好去了。”國卿說:“我今日身子倦了,過日且看。”兩人坐下,又吃酒作樂。花生笑曰:“可曾妥當了么?”國卿搖頭。花生道:“要立誓了。”國卿道:“神那管這般小事。”花生笑曰:“你實對我說,我今晚讓你二人快活一夜。你若哄我,我只不睡著,看你怎過去。”國卿戲罵道:“小刮毒,望你周全。”兩人傳杯弄盞,花生假意妝醉先去床上睡了,王年、阿定下了船,國卿一留風,竟到巫娘床上睡著。巫娘道:“你且在那邊睡去,我掩門等你,恐兄弟知道不像意思。”國卿不听他說,竟脫衣睡了。巫娘無奈,只得上床就寢。一時間云雨起來,津津聲響,花生听見,那物直矗起來,不免五姑娘一齊動手。這一番,國卿無限歡娛,想著老父做得好夢,被我得了雙美,中与不中,回來一定娶他為妻。到次早抽身,船催逼起身。國卿再三不許,又与他伍錢船銀,要過了十五,到虎邱耍子,次日方行。船上人沒奈何,等到十五已牌時分,一時大雨傾盆,至晚越大得緊了。正是:

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見月當頭。將游虎邱的酒肴擺在家中吃了。王年見雨大,同阿定先到船中安歇。花生閉上大門接了姐姐三人共席。巫娘也就出來同坐。三人歡樂無窮,欣然有趣,就与席上調情。花生謔笑說:“止今晚与令姐姐歡娛,明朝止好我与你在船里盤桓。”到夜盡力歡娛,盡情舞弄了。

大清晨早,雨大晴了。王年起船,發了行李,國卿与巫娘輕輕話別。只見巫娘叫肚痛得緊,雙手按住肚腹,簇著眉尖,哼的叫個不注。大家別了巫娘,下船去了。花生又拿了笛儿吹吹唱唱,喜喜歡歡一路去了。這日,行了三十余里路,只見后邊岸上有個漢子赶來,口中叫道:“夢二舍慢慢的去。”夢花生听見,倚著艙門看道:“呀,許老伯赶來何事?”那許老道:“不好了,你那姐姐肚痛得緊,要死著,我特來赶你,快轉到家里。”花生听說道:“家姐臨危,不得不去,我回家一看,不妨,我即赶來陪你。如有長短,過了首七,出殯安葬后,竟到承恩寺相會便了。”國卿道:“一同轉去如何?”花生道:“功名大事,那有回頭之理,你放心前去,決來便了。”梢公擺了船,花生跳上岸与國卿別,兀自眼睜睜的不忍相別。國卿站在船頭上反顧,夢花生十步九回,兩下直待不見蹤影,方才下船。

國卿呆呆而想,又喜又苦,喜的是突然得了雙艷,苦的是巫娘不知生死,花生又不在面前。把花生笛儿在口邊吹了又吹,那里吹得響,去上床睡了。又夢見与巫娘嬉笑,醒來又是一夢。至二十方到南京,在承恩寺里租了一間僧房住下。山門首貼一張紅紙,上寫著:“浙江王寓本寺西房,知夢花生來竟進。”

次日,國卿到國子監打听舊例,又請了承差到戶部查照舊規,一應端正。次早上納,把皮箱抬到主人家,將鑰匙開了箱子,把天平擺在面前。國卿取出一封五十兩的銀子,拆開一看,竟是一對鵝卵石。一齊大惊道:“奇了,”連忙又拆了封,也是鵝卵石。國卿惊得臉上鐵青,拆到底是石頭。主人家收了天平,王年道:“我莫非起身匆忙,差拿來了?”國卿道:“豈有此理。”阿定說:“莫非是夢家暗地里換了?”國卿道:“想他是一個好好人家,怎生會干這般的事。”只得別了回寓。王年又說:“夢家事可疑,那日他姐姐明明好的,一時間便肚痛起來,又著人赶了夢小官回去。大分他弄手腳了。”國卿想了一會道:“這也有因,他故意設的圈套,如今趁早赶回未遲。”王年說:“若果是他,此時不知在那里去躲了。他等你來拿他不成。”國卿道:“如今怎么好回去,見父母不得,不如死休。”王年道:“相公差矣,你是個好秀才,有期望的。況撞著強盜的也有千千万万。”國卿道:“如今他們又不是強盜。”王年大笑起來。“相公,你又差了。定要持刀弄斧,放火殺人的,才是強盜?他比惡的略略善些儿,要銀子心腸与強盜一般儿的。這是美人之計,被他作弄,還算是個歡喜破財。如今納不成監,文書還在,只要到杭州見提學,動一張被盜失銀呈子,備准附學,連忙赶回補考,若得遺才,錄得一名科舉,中了回家,見老主人直言其事,不中只應在南京應試,下第回的,有何大事,便叫輕生。”國卿深感其言,遂送了些房金,到水西門下了船只,一競回來。到了蘇州,先著王年訪問夢家消息。王年間了真信,下船复回主人,他道:“日前間房子,是一個姓巫的私窩子。正月間租了移來,住的他兄弟叫巫二官,原在南京做吹唱的。十六晚間搬移別處去了。”王國卿嘆道:”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定說:“假意叫做夢花生,我家老相公倒前日夢草生哩。”國卿道:“是也,想是六百兩銀子該是他的。父親見宜男草,誰知倒被夢花生騙了去,只是關圣帝君也這般幫襯著他。”王年說:“不要說六百兩銀子,便是六個銅錢,也是定數。”行又數日,又到了北新關上。王年還了船錢,叫上一乘轎子,把鋪蓋擱在轎子上,空皮箱阿定拿了,王年挑了些須行李,一直抬到道前。租了一間樓房寓下。紹興府考遺才,又考過了,好生煩悶。幸喜王年身邊,盤費尚自充裕,捱到八月初頭,宗師下了演武場,大收十一府生員。至期,面稟其事,方得收考。初七日黃昏,方才出案。不意錄得一名,連晚買了卷子,往布政司前納下了。一直尋往貢院東橋河下小寓安歇。忙忙打疊進場,三場文字,頗皆稱意。至八月廿九日方才開榜,一連跑過了許多報人。國卿不見響動,十分煩惱,只見一聲報響道:“紹興王國卿相公中了舉人。榜上中在八十一名。”王年看了榜文,歡歡喜喜來說道:“中了,中了,八十一名。”主人家各皆歡喜。國卿往貢院防問房師姓名,披紅簪花,游街迎宴,忙忙不題。

且說報子飛馬跑到紹興,投王家,開鑼放炮。王尚禮只說是南京報子,滿心歡喜。不期挂出紅紙上寫著:貢生相公王高中浙江第八十一名。王尚禮不信,道:“胡說,我小儿是監生,在南京應試。這班走空的光棍敢是賺我么。”那些報子一齊說將起來,只見取出刊的《題名錄》來,上邊寫得明明白白:“第八十一名王國卿紹興府山陰縣附學習易經”。還在在半疑半信之間,只得安排酒飯,請著報人。一面著人到杭州打听去了。國卿恐父母怀疑,著王年急回報知,再來伏侍。王年到了家中,見了老主人,備言其事。王尚禮一聞,憂中變喜,即時又打發兩個家人拿了几十兩銀子,同王年到杭州去了。國卿在省城忙了一個月,方得回家。拜了父母諸親百眷,上墳祭社,擇日齋沐,詣關帝廟焚香拜謝。那日簽詩:“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与后三三。”方信三三見九,九九八十一,果然中了詩數,其神靈應如此。

有一豪門,送年庚,情愿續弦。王尚禮聘而未娶,待春試之后再娶未遲。一到仲冬,國卿上京春試,尚禮交付千金曰:“我儿,這次船中再不可搭人了。”父子大笑。春闈高捷,每于小唱中尋覓夢花生,竟無跡蹤。王國卿常常靜夜思之,不覺呵呵大笑,隨筆而書曰:

雪白花銀足六百,前后算來十二日。

一夜用銀五十金,幸爾饒得一管笛。

總評:

一笛橫吹,王子寂然思鳳;數聲嘹亮,平生豈是無心。媚人花開,故放嬌花勾引蝶。頓開金鎖,偷移白鏹。石名鵝卵。一時腹痛,效西子之捧心。百里追回,轉嗣宗之快步。移宮換羽,俏麗冤家,懊恨南宮想罷。王尚父夢兆無靈,還歸浙榜登科。關帝君簽詩有准,偶錄此回為客途訓。

第二十四回 一枝梅空設鴛鴦計

《賣花聲》

今日北池游,蕩漾輕舟。波光瀲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

好妓好歌喉,不醉無休。勸君滿滿磐金甌。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

一枝梅,乃梁上君子的綽號。大凡到人家偷了物件,就于失主壁上畫一枝梅花而去,其失主曉得盜者是一枝梅,總呈告捕,皆無能捉獲。以此偷儿俱敬服他一點直气,再不累及諸人。就是應捕,也皆贊嘆的。

一日,又去盜了現任副使衙中金銀首飾、細軟珠寶,約直千金,竟于臥房上畫了一枝梅花去了。副使衙中次日起來,失了千金物件,見畫一枝梅于房內,著令手下忙請府縣都到私衙議事。說起一枝梅偷盜,罪不容誅,乞貴府貴縣嚴比捕人。限三日內解到府。縣官聞知失盜,俱各不安,回到衙門,把一班應捕概責廿板,限三日之內捉獲一枝梅,如怠緩,重責五十,決不姑寬。眾應捕一齊慌了道:“怕沒別處搜尋,怎倒在老虎口里奪食。如今大家分頭尋覓。”卻尋到第三日,那里有!只見一枝梅立在府前道:“小弟恐累哥們今日受責,我今出頭,等你們請功,我若坐在牢里之時,說過夜間要救我出來。此道如若不依我說,后邊不來搭救你們。大家一齊說:“依你,依你。”

一枝梅把捕人先見知縣,知縣轉送于府,府主即時解道,副使一見賊人解到,咬牙恨道:“大膽奴才,快快還我贓來。”他說:“老爺在上,物件都在。小人是一枝梅徒弟,那日老爺衙中失的,果是師父偷去。他道為官的貪贓坏法,凌虐小民,剝民脂膏,充為己用。故此偷去,仍散于貧窮之輩。若論一枝梅手段,神仙也捉他不住。他能劍術傷人,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如今老爺再試他,少不得几日之間,還到老爺衙中來也,”副使見說,倒吃一惊,“世間有這般狠賊,把他且監在牢里,待捉了一技梅,一總處死”,應捕帶了出來,一齊怨悵道:“承你好情,出來自認。怎生到官,又說這般大話。”一枝梅道:“我今日出來,是救你們的打。我說謊是救我身的打。”應捕道:“他如今又去尋一技梅,那里還有!”賊曰:“不妨,我今日進監去坐,三日后,晚間放我出來,我自出脫你們也。”應捕一齊買酒請他吃了。一到監中,牢頭俱各請他道:“好漢,好漢。”

到三日后,牢頭悄悄放他出來。他走出縣前,一竟去了。一虎跳進副使衙中,帶一胡須,頭帶九華巾,腰間插一把利劍,把副使臥房內殘燈挑起,將壁上畫了一枝梅花,又往縣里牢中去了。副使親眼看見听見前日說一技梅能取人首級,故個敢聲張,反惊得魂不附体。次日出堂,即差人往縣監里取出小賊道:“你果然不說謊,咋夜親見一技梅是一胡子,一物不取,仍畫一枝梅花去了。据你說,他本事高強,你的手段如何?”那賊道:“老爺在上,強將手里沒弱兵。今老爺試取便了。”副使吩咐取一把酒壺來,只見一個門子取了一把無蓋一技枝瓶的酒壺,副使就于上面畫了几個花押道:“今晚將此壺放在我臥房幕子上,你盜得到手,明日放你。”賊曰:“乞老爺令人押起,方可為之。”就著四個應捕押起他帶了出衙。

又去吃酒,應捕笑曰:“你真真會弄手腳,今晚之事,怎生為之?”一枝梅道:“你管我做甚!”吃酒散了,應捕放他自己行為。到了三更時分,預先辦下豬尿泡一個,空節竹竿一枝,帶在身邊,悄悄上屋。揭起天窗一看,見那把酒壺擺在桌上。他把尿泡縛于竹竿頭上,搠在壺瓶肚里,將口布往竹竿吹下气去,那尿泡漲得漫大,將壺輕輕提起,取了上屋,副使一看,壺已不見,四壁端然不動,心下稱奇道:“此賊只宜善識,若是加刑,一時怀恨,性命難保。”

坐下早堂,只見應捕帶了偷壺之賊,當堂送上壺瓶,花押一些不動。道:“好手段好手段,放你前去。以后不許在我地方扰亂。如下次拿住,決不寬恕。”一枝梅磕了一頭,竟出來了,一班應捕大笑,竟扯下他往酒肆中吃酒去了。酒席中間,應捕道:“我的賊爺爺,以后依者爺吩咐,別處尋些生意罷。”一枝悔道:“我今往別處尋些勾當,再不來累你們了。”正是:

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

且說浙江湖州府長興縣,有一宦家張朝相。他父親在日,因他是獨養儿子,不忍以嚴法加他,讀書長成十六歲,文理略略粗通。料難取進,欲要与他納監,有志未行。其年,娶妻陸氏,夫妻二人正好快活,不期父母雙亡,丟了巨万家財,与他夫妻享用。該下田地產業,交与管家張才掌管,其內助全虧陸氏一力承當。張朝相其年已廿五歲了,尚無子嗣,每欲置妾生子,況陸氏青年多病,有心非一日矣。

其年夏初之際,有一漢子,領了十五六歲一個女子,到在門首,道:“有一急用,將此女來賣,或當亦可。”門上報其原故,朝相与陸氏走出廳前道:“領進來看。”那漢子領了女子進來,朝相夫妻抬頭一看,見那女子:

云一綱,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羅。輕顰雙黛螺,螺挑四顆腰娜。小小金

蓮步洛波,教人奈爾何。

朝相夫妻看罷道:“好一個女子,你要多少銀子?”那漢道:“此女就是兩個銀子也還增得些。只因在下一朝急用原故,又沒個中人,只要銀十兩也罷。”朝相道:“也使得。你姓名家鄉說与我听。”那漢子道:“在下姓梅,行一,去住無定蹤。終日間吳頭楚尾,也是個四海為家的人。這女子名號端英,今年十六歲了,他祖籍松江華亭人氏,是我養妹,餘者不必問了。快取銀子与我去罷。”陸氏向內取了一封銀子,交付丈夫。朝相道:“梅君,銀子在此,你可收下。几時來看你妹子?”梅一道:“這也難期,看便道就來。”叫聲請了,往外就走。

陸氏領了端英到房中,著他坐下道:“你姓甚么,父親作何生理?”端英道:“父親路布,中成化十六年庚子科舉人。曾在貴府歸安作教,因親母早故,娶了后母,連生兩個兄弟,父親得病故了。后母日逐凌辱奴身,梅一兄目擊其毒,一時俠腸,欲帶奴到家。聞他家又有几個惡少年,恐有不便。故此著奴奉侍郎君娘子度日而已。”陸氏道:“原來是好人家女儿,我當另眼相看。放心便了。”朝相道:“你女工針指可曉得么?”端英道:“奴身自幼習學女工,至于翰墨書史也會看來。”陸氏道:“既會針指,在我房中做些女工便了。”就有心要与丈夫為妾,遂于房中后軒安床坐起。正是:

奇鳥遙傳喜信來,郁蔥佳气滿蓬菜。

誰知蕭史知音客,悄得秦姬到鳳台。

陸氏每每勸丈夫道:“端英十分才貌,你何拘腐過甚,早生得一男;早一年歡喜。”朝相道:“我的心里說,你正在青年,自然有孕,何消忙心。”陸氏道:“你還在睡里夢里,每夜不見我身子是火炭熱的,況且月經前后無准,焉有孕來。遇這般病症,多因是誤了你,還自做些主意方是。”朝相見妻子說的都是真語,便覺心中酸楚起來,也每每向后軒把端英挑逗,端英亦知其意,遂取花箋拂了寫道:

失翅青鸞似困雞,遇隨孤鶴過湖西。

春風桃李空嗟怨,秋月芙蓉強護持。

仙子自居蓬島境,漁郎漫想武陵溪。

金鈴挂在花枝上,未許流鶯聲亂啼。寫罷粘于壁上。陸氏進軒閑語,偶抬頭見了此詩,已知丈夫挑逗,未曾著手,出來見了朝相道:“你几時曾与端英取笑來?”朝相曰:“何曾。”陸氏笑曰:“他題詩先招成,你還要胡賴。”朝相曰:“詩意怎么說?”陸氏念了一遍道:“已是肯的。只要你再遲遲。”朝相曰:“何以見之?”陸氏說:“漁郎漫想武陵溪,漫字明說了;未許流鶯聲亂啼,未字已明說了。”朝相曰:“他若不肯,詩句怎樣回?”陸氏說:“滯貨,他若不肯,題個漁郎休想,不許流鶯了,看你這般夯滯,只欠讀書。”朝相道:“我書雖未博,學已成章,奈何我命中無金紫之榮,讀他怎么,豈不聞:

布衣空惹洛陽塵,頭白金章未在身。

命運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閑人。”陸氏道:“你既不為文,還須習武,豈可虛此一生。”朝相笑道:“這陣上殺伐之事,一發不愿為之。在家丰衣足食,肥馬輕裘,紫蟹黃雞,山肴海味,稱不得是個山中宰相!怎教我擔涼受怕,草宿露眠,白白送顆頭与人討賞,豈不聞:

頻年烽火八邊愁,裘馬平生非貴游。

莫笑談兵向樽俎,書生端不為封侯。”陸氏笑道:“豈不聞男儿立大節,不武便為文。”朝相曰:“豈不聞無官一身輕,有子万事足。”陸氏大笑道:“我身子懶得,不与你對了。偕你做些什么?”恰好季秋天气,天香飄過,黃菊舒金,那后園里万樹芙蓉,有一种一日白,次日淺紅,三日黃,四日深紅,此乃印州木芙蓉也。又有种早間白色,晚作淡紅,名曰醉芙蓉。种种各异,不可胜數,即令置酒于后園亭上,請了妻房陸氏并端英,一齊往園中玩賞。

九月江南,触處金風散錦,一時木落,滿林玉樹淡妝。牡丹未許稱王,蜀

葵才堪作使。朱唇得酒,薄暈生顏。翠袖卷紗,新紅襯肉。千堆錦繡,剪

絨綠地春光。万斜胭脂,瀉出銀河秋色。窺牆映沼,類桃李之無言。鑒月

拒霜,化雁鴻之有信。上苑睡醒金坪,西湖香載蘭舫。薛媛井邊,漬堪作

紙;楚臣江上,制不成衣。二八傾城,下蔡女郎之笑。三千望幸,阿房宮

女之心。但于秋水澄波,不向春田怨晚。 羅隊里,追唬國之宵游;絲管

風情,宴吳王之春殿。折枝并蒂,插向淨瓶。探得孤芳,將游遠道。閉戶

人怜臥病,涉江客費相思。若使出有壺筋,每置一秋醉賞。更得居無風雨

,尚貪半夜同眠。陸氏叫:“端英,對此名花,正宜歡賞,你何郁郁不樂,莫非怀想云間之意么?”端英道:“妾聞花間墜淚,非韻人所為。念想高情,實怀酸楚。”朝相問曰:“為何一時這般苦楚,卻為何來?”端英道:“妾有一事,藏之久矣,欲言不言,實難啟齒,但人多耳目,又恐泄漏真情,等靜夜相商,方無別慮。”朝相見天已晚,吩咐收拾,大家齊出園門。

到了臥房,秉起紅燭,遂摒去男女,自己拴了外門,夫妻二人著端英坐下,問他因著何事,至于淚流,幸勿隱諱。端英曰:“妾實松江路布之女,原為繼女,日夜凌辱。一夜,有賊入房,隱藏已久。初來本心,實欲偷竊。因母親是夜把妾十分毒打,此賊一時頓起不平,大喝一聲,把母親踢倒,飛挽賤妾而出,直至嘉興飯店安歇,妾間其因,他說‘我本是一名竊盜,一技梅便是。昨晚實欲竊盜爾室,只因爾母將爾毒打,即起一時不平之心,帶汝前來。’妾恐遭他淫污,跽泣求歸,一技梅笑曰:‘汝誤矣,我雖然為盜,所得之物,實不自留。而有所得,隨濟貧苦人也。實有鋤強扶弱之心。今救你出來,不過一片熱腸,焉有他意哉。如怀此心,碎尸報汝。’妾遂放心隨他。又到湖州,妾又言曰:‘承俠士救奴,終日朝燕暮楚,并無了期,怎得一安身之所方可。’他道:‘為爾思之久矣,我有同伙十二人,皆江湖好漢,俱在太湖。我若送你至彼,反又落在火坑中了,我一路上訪得長興張家,极其富麗,將你先賣他數兩銀子,你在他家視其動用黃白之物藏于何所,待初冬我來,先通你消息,約在某日要妾為內應。如期開門,直入取物而歸,為妾作妝資,再配人家。’妾自來,見郎君、主母等待妾如親生,妾之后母待妾如奴婢,今蒙侍賞名花,當此隆思,一時想著初來之意,怎忍為之。淚出痛腸,不能自止耳。”朝相夫妻見說,二人慌了道:“賢妹如此,怎生是好?”端英曰:“郎君、主母勿憂,奴宁拼死以謝主人,決不忍為妾而害主人矣。一技梅雖系綠林,實存赤膽,是日如來,郎君當盛開一席于后園,相敬如賓,待妾道及高情,郎君再奉白金三百与彼,決不相受。可保永無虞矣。”陸氏道:“賢妹之言是也,自古凶拳不打笑面,老虎何嘗吃好人,只須以禮待之,料然亦無事矣。”朝相見妻子分剖,心下豁然,仍著端英床頭取酒,三人酌至雞鳴,各皆熟寢。

不覺光陰燃指,又是初冬。門上傳說,端英姐家內有人來了。朝相見說,忙至后軒,遂道:“賢妹,梅君到了。”端英連忙出來道:“郎君先出去,迎他到此相見。”張朝相整衣相見,分賓主坐下,待茶已畢,延入后房,端英相見,一枝梅舉眼一觀,見端英依然處子,反生得白胖了許多,端英開口便道:“張郎君早知梅伯是一江湖俠士,別后思慕,想至如今。聞初冬到來,終日兩夫妻藏酒盼望,酒肴已列后園矣。”一枝梅听聞,心下生疑:“為何他倒曉得我?就知我的本來面目,也不該如此恭敬,且看他怎生樣光景。”只見朝相恭恭敬敬,請到后園,端英隨后一同坐下,開口說:“蒙君救拔,此恩粉骨難報。不期張家郎君曾与先君在歸安學中交厚的契友,一聞奴身是路布之女,便如親生一般看待。此二人恩,犬馬不忘也,故說起救拔高情,如救己女一般,故此恭候非一日矣。此一杯酒,待妾為壽。”竟自拿酒杯滿滿斟奉,雙膝跪下。一技梅連忙亦跪道:“妹妹緣何行此禮。快快請起。”端英跪著道:“還求恩赦前情,全奴犬馬之心。”一技梅道:“是了是了,再舉初心,天地不容。”端英再拜而起,朝相便敬大杯,端英也頻頻而勸道:“梅恩人,若醉了,在此園亭上安歇。”一技梅道:“再領三杯吾當別也。”張朝相苦苦相留,端英十分強屈。一技梅道:“我業已許你保全了,今有一班弟兄,在于東門外等我回音,若再等待,彼必走來,反覺不便矣。”朝相進內,忙取出白銀三百兩,一盤掇了,送与梅君,一技梅道:“是你的一團好意,我已盡知,不然一分也不受,但有伙計在彼,一時沒了盤纏。”他便向盤中取了兩綻,放在袖中,又連吃了三杯,叫聲:“請了。”竟往外走,二人忙忙隨送至大門外,一淄風去了。

陸氏初聞一技梅報說來了,便抖倒在床,起來不得。端英与朝相走到床邊道:“去了,可起來。”陸氏道:“起來不得了。”便從這一日病重起來。醫人無效,卜問無靈,端英衣不解帶,日夜挽扶,猶如至親骨肉一般,難得好意。不期這病一日重加一日,初然發嗽,嗽久成啞,漸漸如燈盡油干一般,寂然隱了。張朝相大哭起來,一門大小男女,無不痛哭。端英如喪考妣一般,累死累活的大哭。

自古死者不可复生,哭之無益。張朝相未免治喪料理,出殯安葬。方才完事,此時親友就來說合親事。張朝相一力固辭回道:“尚無百日之期,安有重婚之理。”一面著人打听華亭路家,還有何人宗族并端英曾有許親事否。張才一竟往松江進發,到了華亭進城,訪問指引,在登科牌扁門樓內便是。張才遂問,貼鄰道:“路舉人一個女儿,后妻生兩個儿子,后妻將女儿打罵不止,七月中夜里走出一個好漢,把女儿搶去了,未知下落,如今二子長成了。”張才听了實信,竟自回家,复了主人。張朝相道:“我恐端英非是路布之女,或已受某家聘定過的。今根腳已清,便挽本宗長兄為媒。”竟選十二月廿七日黃道良辰,娶為填房,完成大事。端英已覺歡喜,至期雙雙燕爾,合巹于飛。有詩贊曰:

秦女新添五夜香,宮花光映領中長。

胸前帶得宜男草,莫誤卿卿學太常。

又曰:

夙緣有喜晤今期,鸞鳳喈喈戲采幃。

惟愿綢繚山海固,雙飛雙宿共還啼。

至次年十月,端英分娩,生下一個儿子。朝相十分大喜,彌月之時,諸親歡慶,置酒相待。又過二年;又生一子,夫妻好生快活。

后來端英到了三十歲,同了丈夫,帶二個儿子,往松江娘家而來。晚母還未曉得,二個兄弟竟不認得。及至說起前因,方知是女儿女婿。端英下拜后,甚是慚愧。又著二個外甥拜了外婆,娘舅,一時間骨肉團圓,大排筵宴,一家親鄰慶賀,席上說出一枝梅之事,俱道此人乃昆侖手段。一人說:“還可比著許虞侯的伎倆。”又說:“就是《紫釵記》黃衫豪這般爽快。”又說:“還像古押衙死里求生的計較。”有人說:“他的女儿又不是死的。”內中口快的說:“若那夜不挾得去,少不得要打殺了。”大家歡笑而散。張家夫妻住了十日,辭別歸家,二邊往來不絕。

這回小說,特意翻案做的。一部全無。正有二十四家。前邊二十二回,俱是歡喜冤家。獨此一回乃圓滿這事,罷了冤家歡喜,比如一枝梅盜了冤枉官的金銀,府縣官把捕人打了二十,限三日內定要,如沒有還重責,這些應捕為他打了又尋不著,恨他家七世冤家。他三日复立在府前等著。捕人解官,眾人一見如得珍寶,好生歡喜。后來解到道衙。副使失了千金,心中恨他如醋,恨不得食肉寢皮,豈不是個惡冤家。反被一枝梅把利害一言,道著害怕,反不追究贓物,把賊放了,豈不歡喜!比如繼母,前邊凌辱,豈非冤家。今日重逢,好生歡喜。比如一枝梅帶端英一節,原為蓄意劫掠,豈非冤家!至未后竟致冰釋,反為退盜,好生歡喜。如有世人兩相仇恨,做了一世冤家,到后來或因小事解冤釋結,亦是歡喜。今特借此一回小說,如幽谷生春之意,看傳者當作如是觀,處世者亦當作如是觀。

總評:

一枝梅巧計穿窬,八路垂涎金帛。繼母鞭笞,雄心奮激,效虞侯之竊章台,寄西氏而吞吳室。端英花間淚零,心中惻隱,巧釋綠林,金湯象室,是一奇子耶,完成筆段巧矣。